抓起殺蟲劑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人是阿龍。
人在極度驚嚇之中,思緒會詭異地發散開來。當初年紀尚小的他,對蟑螂還沒有那麼極端的恐懼,真正意識到「這我不行」,是唸大學之後的事了。畢業後他從台中上台北工作,入住郊區一棟鄰近公園與國小的舊公寓,房租便宜、生活機能也不錯,每當走出捷運站,那種工作時不得不武裝起來的防備一點一點散逸,他總會以非常恐怖的方式被提醒,現在還遠不是你能鬆懈的時候。那些東西會靠近他、以一種非常原始、非常有機的方式讓他繃緊神經,「繃得太緊,就會衰弱。」這是很懇切的描述,他曾經這麼補充。
「我知道啊,你以前也請我幫忙打過。」當時阿龍說,「有需要的話,你隨時可以叫我喔。」
那大概,也是很懇切的熱心。阿龍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學(他唸了高中之後成績越來越好,然後大家才忽然想起來,阿龍畢竟是醫生與教授的兒子),父母在台北有一間家庭式公寓,乾脆從租客手裡收回來讓兒子住,好巧不巧,就位於他租屋處一條巷子外的地方。偶然發現這件事,彼此都覺得有緣,卻從未登門拜訪。阿龍是忙著將人生過得更酷一點的大學生,行程大概比他還滿;他看著阿龍成長到自己當初兼家教的年紀,心態不知怎地就變得有點可鄙,那大抵是某種羨慕,對他人好時光難免的羨慕。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畫好了安全的楚河漢界。捷運站、大馬路、橋、岔路口、巷弄、公寓樓梯、鐵門、玻璃門,他的提心吊膽會嚴格保持到玻璃門關上的一瞬間,畢竟自己還從未在家中見過蟑螂。這當然是一種不夠嚴謹的防衛機制,但「沒有見過」構成了認知範圍內的事實,足夠令人安心。家中固然備有殺蟲劑,但他沒想過必須使用的情況,這種令人懈怠的經驗一路累積到今天,他開門要拿外送員放在樓梯間的晚餐,巨大的、拍著翅膀的東西忽然落在陽台上;他拉上玻璃門的速度已經極快,只是拉門底下有道縫隙,那道縫隙比他以為的寬。
他在客廳與蟑螂對峙。比當初在捷運站把他嚇個半死的那隻都大。會飛。他抓起殺蟲劑,卻不敢輕舉妄動,怕那個東西拍翅竄來。那東西似乎想移動,他噴一下、兩下,牠離開地面又竄進冰箱底,太快了,他尖叫起來,邊後退邊伸手摸牆邊的掃帚。
怎麼辦呢,他想,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陷入一種極度恐懼又極度冷靜的矛盾狀態。以前在台中讀大學時有這麼怕嗎?當時的租屋處不是也有嗎?是怎麼解決的?那東西晃著觸鬚從冰箱底爬出,大概是真的太害怕牠飛起來了,他竟然鼓起勇氣抄起掃帚往下一拍。不動了。
總覺得後腦還在發麻。手機呢,他轉回房內,將螢幕上所有通知都清光了才回到客廳清掃。
但是蟑螂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