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是從那棟舊公寓七樓生鏽的鐵欄杆旁邊摔下來死掉的。那一年我們好像十一還十二歲,我和小昭才剛當了五個月的朋友。我們這一區很窮,小昭的爸爸應該是為了做研究搬過來的,他媽媽很漂亮,又溫柔,不像一名母親,反而像一個大姊姊,聽說以前是小昭爸爸的學生。小昭的衣服總是又乾淨又香,他皮膚白,整個人看起來像從月球來的,一開始我還以為我們不可能一起玩。不過,雖然學校老師說我們是問題兒童,但小昭的媽媽不這麼想,她會請我們吃零食,要我們好好照顧小昭。

小昭本身是個普通的小孩。撇除「像從月球來的」這一點,其實他跟我們沒什麼分別,會罵髒話,不喜歡寫作業,還很皮。他很快就打入我們的圈子,成為秘密基地的一員──對,就是那棟舊公寓。我從來都不曉得為什麼大人不把它拆掉,畢竟裡面沒人,舊、暗、髒,被我們這些小孩子佔領,玩遊戲,藏東西。我藏過我爸的香菸,小昭也放過罐裝啤酒之類的。可能就是啤酒的錯。那天我們把珍藏已久的啤酒開了,一人一口,沒幾輪就喝完了。小昭說想上廁所,大家嚷嚷著要他不要尿在地上,他只好一拐一拐地走到欄杆邊,嘴裡含著黏糊糊的「靠北哦」。我們喝醉了,沒有人看清楚他是怎麼掉下去的。小昭被大人找到的時候,褲子的拉鍊都沒拉好。

我還記得葬禮上小昭的遺照。白白的皮膚和白白的襯衫,月球來的。他爸爸哭到差點昏過去,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整個鎮上的大人都覺得是我們的錯。只有小昭媽媽,低著頭,臉上的茫然凝結了,還沒辦法過渡成悲傷。

十幾年以後我欠了一屁股債,想躲回老家卻被我爸趕出門,菸頭燙在我髮旋上,我對著他吼「幹你娘」,他把門鎖住。

我才知道,原來那棟舊公寓還是沒有拆掉。我無家可歸,鬼使神差地走進去,一樓、二樓、三樓,一直上到七樓。我看著七樓荒涼的、滿是灰塵的地板,卻想不起來我們當時是坐在哪裡喝的酒。我開始灌便利商店買來的啤酒,灌得比小時候多多了,卻始終無法喝醉。小昭摔下去的欄杆就在那裡,那麼近,兩三步就能走到。我站到那裡去,腦子清醒,手上的啤酒還有半罐。

月亮出來了。

月亮出來了。

這是我意識到的第一件事。我之後還會意識到很多事,比方說還好我不是臉著地,還有我他媽的怎麼會沒把褲子穿好,之類的。我覺得非常對不起爸媽,非常對不起我朋友們,那天天氣真的太冷了,我沒喝幾口酒就想上廁所。

事情已經過去太久,我覺得我可能忘記不少事,又或者是每天想起的都是不同的事,沒想到的就像沒發生過一樣……不過我倒是每天都想起李行,我們當時說好先學喝酒,喝完學抽菸,他好不容易才從他爸那裡把菸偷出來,結果我死了沒抽到,他回家以後搞不好被揍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