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那間 WH 史密斯只在二樓賣書。它的一樓店面看起來很小很舊,推開窄窄的門,兩列白色文具架將店內空間隔成三條走道,直走到最底,會看見蜿蜒上二樓的階梯。通常,安迪不從 WH 史密斯的店門口進來,他習慣由隔壁再隔壁的西果園購物中心入口進出,那裡寬敞多了,銜接一、二樓的電扶梯旁有一間小郵局,與 WH 史密斯的二樓圖書區接壤──安迪從來沒搞懂過大購物中心空間設計的玄機,卻受惠於此──他總是裝得一副,我只是路過,我不是為了找書而來的模樣,即便根本沒有人在乎他從哪裡進出、摸過哪些東西、購買什麼商品。他還沒有名到那種地步。

就結果而言,埃里克跟安迪很像,他們都大量、大量地閱讀球星自傳,但安迪知道,埃里克追求的東西與自己不同。埃里克記得所有足以載入史冊的瞬間,以及歷史背面,球員本人對此的詮釋。2005 年的伊斯坦堡奇蹟、2008 年莫斯科冷雨夜、2012 年最後一輪比賽的第九十三分鐘二十秒……埃里克熟知每一處細節,接受並擁抱每一座情緒峰谷,他會在看完一本書後抓著安迪,對他說如果。如果我們也這樣,如果我們也那樣,每次安迪聽了就問為什麼,埃里克會有點不耐煩,什麼為什麼?你不也讀了他的故事嗎?他小時候跟我們一模一樣……

安迪不確定什麼叫「一模一樣」。球星的自傳通常很厚,但對兒時記憶的著墨普遍不多,因為職業生涯開始後的故事才是重點,有時候一場比賽可以用掉整整一章。好處是安迪只需要讀少少的文字就可以大致掌握每一位球員的童年輪廓,壞處是它們就像浮光掠影,又往往被描述得太理所當然──「巴恩斯是我的英雄」、「我想像小羅一樣踢球」──安迪從來不敢告訴埃里克,自己從未在那些敘述中找到共鳴。

WH 史密斯的圖書區為什麼總是放著球星自傳呢?明明連最暢銷的反烏托邦小說都不一定會有。

安迪在隔壁的小郵局寄了幾封信。是媽媽帶著妹妹艾斯特去度假前請他順便寄的,聖誕節快到了,寄卡片給親朋好友是他們家的慣例。「我們會用電視看你比賽的,安迪。」艾斯特將雪橇搬上那台舊佛賀。「等你賺了大錢再帶我們去馬爾地夫吧!」安迪點頭,接過媽媽遞給他的一疊聖誕卡。「我的比賽沒有電視轉播啦,要用俱樂部的網路直播頻道看。」他替艾斯特關上車門,「但埃里克的比賽可能會有。」

妹妹從搖下的車窗探頭看他。「那你就趕快去一個會有電視轉播的球隊嘛。」

「嗯,這個嘛。」安迪說。「假期愉快。」

她們會在芬蘭待十天左右,趕聖誕節前回來,捎上在倫敦工作的父親一起,一家人久違地吃一頓有烤雞、鮭魚鹹派、奶油青豆和約克夏布丁的晚餐。安迪向來不吃蛋糕,因為他通常在節禮日就要開始比賽。媽媽對此多有抱怨,卻年復一年地將全家人的行事曆淨空,要求大家全副武裝地(球衣、圍巾、毛帽缺一不可)前往球場為安迪加油。在埃里克轉隊之前,她也喜歡邀請他哥哥賴恩一起去,卻總是在回到家後碎唸對方的無禮與神經質。安迪不太喜歡這樣,他曉得賴恩都知道。

媽媽交給他的聖誕卡有十來張,安迪翻了翻,將屬名寄給米格爾.李的那一張抽走了。米格不是親戚,而是幾年前租了他們家空房的大學生,一個瘦瘦高高、興趣是攝影的亞洲人。他的數學很好(似乎所有亞洲人的數學都很好),在郡裡最難考的學校唸書,從預科開始到本科畢業,總共在雷諾特家住了四年。他的房間就在安迪隔壁,從窗戶望出去,是公車站牌、小馬路、深綠色垃圾桶、街燈,以及對面的威廉斯一家。米格搬進來的第一天,安迪就拉著他的手向他介紹:從我的房間看過去,是埃里克.威廉斯的窗戶;從你的房間看過去,是賴恩.威廉斯的窗戶。賴恩比你大兩歲,埃里克和我一起踢足球。